這部比想象中更緊湊、節(jié)奏更(gèng)快，一人分飾多角的效果好得(dé)驚人，聲效與光線變化的提示作用(zuò yòng)加上演員們神態(tài)聲線的切換，在(zài)角色辨識上甚至比《利奧波德城》來得(lái de)友好多了。說起來這部與《利奧波德(lì ào bō dé)城》確實適合都看過后兩相對(xiāng duì)照一番，受害人與加害者的不同視角(shì jiǎo)對同一歷史時期的表現(xiàn)在觀眾(guān zhòng)心中組合成更為立體也更為沉痛的(de)印象。舞臺面積不大，整體設計簡潔(jiǎn jié)道具也很少，搭配上一點也不(bù)拖泥帶水的敘述模式非常合適，音樂與(yǔ)聲效也取代了很多若單純用(yòng)臺詞表現(xiàn)可能讓整部劇過于冗長(rǒng cháng)的內(nèi)容。

整體臺詞的風格簡明干練(gàn liàn)，人物身份迅速轉換觀眾也不會覺得(jué de)突兀，每個人的臺詞特點也十分(shí fēn)鮮明，即便是僅有一點戲份的(de)角色也足以讓觀眾記住。選取的(de)切入點其實還挺特別的，看多了(le)猶太人群體視角的敘事，道貌岸然的加害者(jiā hài zhě)角度同樣令人毛骨悚然，而且不同于前者通常(tōng cháng)會引起的同情、悲哀、憤怒等情緒(qíng xù)，這一視角的敘事給人的感受(gǎn shòu)更近于對人性本身的恐懼，一些(yī xiē)平常生活中能夠輕易保有的品質(pǐn zhì)在一步步惡化的環(huán)境下多么輕易(qīng yì)就會喪失。所以整部劇看下來作為(zuò wéi)觀眾是越來越緊張甚至越來越恐慌的(de)，這部對我來說是會增加心理壓力(xīn lǐ yā lì)的不適合短時間?內(nèi)多刷的類型... ...樂隊(yuè duì)的出現(xiàn)倒為壓抑緊繃的氛圍(fēn wéi)提供了一些調劑，想到樂隊本身的(de)意義又不免覺得挺諷刺的。而且(ér qiě)整部劇也像一首節(jié)奏不斷加快(jiā kuài)的樂曲，可怖的動機逐漸從最初(zuì chū)看似平靜的旋律后露出獠牙，一切(yī qiè)繼而失序脫軌被卷入瘋狂??的漩渦(xuán wō)，最終只剩下令人震悚的寂靜。

從(cóng)角色說起（讓我們把赫德本人留(liú)到最后），他的猶太人朋友是什么(shén me)品種的天使啊，自身的處境越來越(yuè lái yuè)艱難的情況下居然還能耐心(nài xīn)傾聽赫德那些根本無關緊要的“煩惱”和(hé)抱怨，甚至偶爾忍不住爆了粗口后(hòu)還會道歉... ...其實全劇一開始就讓(jiù ràng)觀眾意識到赫德冷漠自私的本質(běn zhì)（說愛??自己的朋友但不會為(wèi)他坐牢），這點在之后每一次他(tā)與朋友的對話中反復被印證(yìn zhèng)加深，每次朋友提出請求??他都會(huì)搬出新的理由說自己做不到(bú dào)，永遠表現(xiàn)得有心無力，又熟練地轉移話題(huà tí)開始抱怨自己的處境和神經(jīng)癥的(de)困擾。這種情節(jié)一遍遍出現(xiàn)以至于朋友(péng yǒu)哀嘆無法去小木屋住了，自己還給(huán gěi)啄木鳥買了孵化器時，我瞬間就(jiù)意識到赫德肯定會想方設法拿到朋友(péng yǒu)小木屋的鑰匙。而朋友的存在除了(chú le)印證赫德的本質外（他對朋友(péng yǒu)不管不顧，在朋友生命受威脅時還(hái)在考慮讓對方給自己行方便），其實(qí shí)也是一種展現(xiàn)赫德內(nèi)心的方式(fāng shì)，由于整體上他與朋友對話時(shí)的虛偽是一眼就可以看穿的，反倒(fǎn dào)悖論般地變得誠實起來。而在那次(nà cì)朋友出現(xiàn)卻始終沉默不發(fā)一言之后(zhī hòu)，我覺得他就已經(jīng)被捕甚至死去(sǐ qù)了，之后出現(xiàn)的朋友都是赫德(hè dé)想象的幻影（水晶之夜出現(xiàn)的朋友(péng yǒu)掉了眼淚??，這是否是赫德內(nèi)心消磨(xiāo mó)得所剩無幾甚至他已經(jīng)意識不到其(qí)存在的良知的最后映射？）朋友的(de)寬容、幽默、善良與勇氣始終如一。

劇中的(de)三位女性，赫德的雙目失明生活無法自理(zì lǐ)的母親、他的妻子和后來從(cóng)情人變伴侶的女學生，她們的(de)命運??無一不是悲劇，同時展現(xiàn)了赫德性格(xìng gé)中的復雜面。例如赫德雖然照顧(zhào gù)母親但幾乎感受不到他對母親(mǔ qīn)的愛??，更像是把她視作一份(yī fèn)不得不背負的責任、一種教人厭煩(yàn fán)的負擔，他那本基于與母親的(de)相處而寫出的著作讓他成為(chéng wéi)了納粹的“顧問”，他的母親有沒有(yǒu méi yǒu)像那些被蓋上“生存???對他們(tā men)及其家人已無價值”印章的人(rén)一樣被“安樂死”呢？而他因妻子(qī zǐ)不會做飯也不會做家務而包攬(bāo lǎn)了一切，這一行為背后又是否存在(cún zài)刻意樹立形象的動機？赫德對她(tā)一遍遍重復的“我愛??你”其實連他(tā)自己也不相信，不如說是一種心理暗示(àn shì)，用來說服自己和安撫妻子（但她(tā)其實很清醒也很冷靜，他寫(xiě)菜譜時她的反應讓人印象(yìn xiàng)深刻）。而他的學生安從一開始(kāi shǐ)就在這段不平等的關系中(zhōng)居于弱勢地位，與其說她是與他(tā)相戀，不如說是一個傻姑娘受到教授的(de)引誘，一步步徹底喪失了自我與思考(sī kǎo)能力。

說到赫德本人，他絕對有(yǒu)一種討人喜歡的特質，從猶太人朋友、母親(mǔ qīn)、妻子、學生和軍官對他的態(tài)度(tài dù)就能看出來，而正是這種仿佛(fǎng fú)很善良的外表與他的行為(xíng wéi)間的對比最讓人震悚，比一個從(cóng)開頭就討人厭的十惡不赦的角色更(gèng)可怖。他能夠引導其他人說出自己想(xiǎng)聽的話，回避自身做決定的責任(zé rèn)，將一切全部歸于他人的建議，讓(ràng)自己能夠置身事外甚至扮演受害者，消解罪惡感(zuì è gǎn)并心安理得地做幫兇。入黨是岳父(yuè fù)的提議、拋妻棄子是受了安(ān)的誘惑，總之從來不是他自己的(de)錯，本質上是一種絕對的冷漠(lěng mò)。他對來自有權有勢之人的肯定無法(wú fǎ)抗拒，立刻就喜歡起對方來，而(ér)他的這種歸屬感、團體感從來不會(huì)指向弱勢群體，他從來不會把自己置于(zhì yú)危險的可能性中。而樂隊的出現(xiàn)(chū xiàn)時間?也十分微妙，與其說是一種神經(jīng)癥不如說是(bù rú shuō shì)一種心理機制，而且相較于困擾，我(wǒ)倒是覺得赫德在利用樂隊的(de)存在，因為樂隊是幻覺??所以正在發(fā)生(fā shēng)的一切也不變得那么有真實感(zhēn shí gǎn)，潛意識中在主動模糊現(xiàn)實??與幻覺??(huàn jué)的邊界，為自己的行為開脫，從(cóng)自身罪行導致的慘烈后果上移開(kāi)目光。因此最后出現(xiàn)的穿著囚服卻(què)依然在演奏的猶太人樂隊才那么(nà me)震撼，那句“The band is real”才如有千鈞，因為這(zhè)一刻他再也對自己沾滿鮮血??的(de)雙手視而不見，再也無法否認自己已惡貫滿盈(è guàn mǎn yíng)的事實，現(xiàn)實??已經(jīng)赤裸裸地、避無可(wú kě)避地逼到他眼前了。也許正是(zhèng shì)因為這樣最后那位軍官才換了(le)位演員而并未由之前兩位中(zhōng)的任何一位飾演，他是這份現(xiàn)實??(xiàn shí)的一部分，不帶有絲毫非現(xiàn)實??的(de)可能。

而赫德一路看似隨波逐流，實則精明(jīng míng)得驚人，他的行為在我看來用“平庸(píng yōng)之惡”來形容并不合適，他是(shì)用他人的“建議”搭建了自己內(nèi)心(nèi xīn)實際早已選擇的道路以逃脫罪惡感(zuì è gǎn)和任何可能承擔的責任，在每(měi)一個選擇關頭用“不得已”麻痹自己，一次(yī cì)又一次去合理化那些不可饒恕的(de)行為，從“積極”的角度解釋一切以自洽(yǐ zì qià)，以維持一個“好人”的形象。這種行為(xíng wéi)比知惡并為惡更讓人害怕，因為(yīn wèi)他是真心覺得自己沒做什么(shén me)太壞的事情的，是真心覺得自己(zì jǐ)是個好人的，是在精心構建(gòu jiàn)一個好朋友好丈夫好父親好(hǎo)教授的形象的。但在面對一長串(yī cháng chuàn)書籍銷毀清單時說“只要我能保存自己(zì jǐ)的書”、在眼盲的母親焦急摸索(mō suǒ)時不耐地重復“Use your imagination”、在即將拋棄妻子時平靜(píng jìng)地說“肉也要煎一下”、在朋友(péng yǒu)的請求??已經(jīng)降低到請他代買(dài mǎi)車票時仍只想著和對方撇清(piē qīng)關系、提議將用于“安樂死”的房間裝修(zhuāng xiū)成浴室的樣子、在聽著持續(xù)(chí xù)不斷的槍聲玻璃碎裂聲和猶太人的(de)慘叫時只感到煩躁的人，又(yòu)怎么可能會是個好人呢？

赫德(hè dé)的身份是一個德語文學教授，這(zhè)一點很難不讓人更絕望，知識的(de)澆灌也無法喚醒他的良知，他(tā)甚至都沒有面臨過什么真正的(de)危急時刻，就已經(jīng)靠著一系列自我暗示和(hé)“不這么做會怎樣”的被害假想順水推舟(shùn shuǐ tuī zhōu)，在人性泯滅的深淵中一路下滑(xià huá)了。他本質上是自私的，這種(zhè zhǒng)自私在日子還安穩(wěn)時也許無傷大雅(wú shāng dà yǎ)，但在這種迅速惡化并走向極端(jí duān)的環(huán)境下則是可怕的。赫德為(wèi)他人“付出”的一面最初多少還有些(yǒu xiē)混淆視聽的效果，但你會意識到(dào)他所謂的付出對象只包含家人(jiā rén)（最好的朋友甚至都沒有被包含(bāo hán)在內(nèi)），并且這一行為的目的并非為了(wèi le)家人好，而是為了維持自身的形象(xíng xiàng)和內(nèi)心的自我肯定；同時他對(duì)黨衛(wèi)軍、對納粹的態(tài)度從一開始(kāi shǐ)的懷疑甚至隱隱抗拒，到后來的(de)言聽計從甚至因自己是他們的一員(yī yuán)而感到滿意，他在得到軍官贊揚(zàn yáng)時多么欣慰和愉快、在得知希特勒(xī tè lēi)認可了自己的學術成果時多么(duō me)激動、他的納粹禮和口號變得(biàn dé)多么自然和充滿熱情啊。這種變化是(shì)從頭持續(xù)到尾的，作為觀眾會(huì)越來越緊張甚至越來越恐慌，他穿上(shàng)納粹軍裝、說出“也許就是猶太人的錯(cuò)”和前往集中營前套上皮衣那里是(shì)我個人的panic巔峰... ...（所以謝幕時David脫下(tuō xià)了這一套換回了之前的衣服(yī fú)是貼心照顧panic的觀眾了，來不及穿(chuān)襯衫里面還是只有白背心）

觀看這部(zhè bù)的過程中，笑得很少很少，那些(nà xiē)幽默的部分甚至大概就是想讓(ràng)觀眾笑一下的地方也含著(zhe)苦澀；但也哭??不出來，（我覺得(jué de)是他想象中的）朋友流淚??那里(nà lǐ)和最后演奏著的猶太人樂隊那里(nà lǐ)都像是被什么沉重的東西堵住(dǔ zhù)了喉嚨，比起流淚??的沖動感受更(gèng)明顯的是揮之不去的寒意。赫德這一(zhè yī)角色的復雜性帶來了更豐富、更(gèng)多層次的感受，看著他不斷從“積極(jī jí)”的角度去理解美化那些殘忍的(de)行徑、去合理化這一切甚至還能(néng)維持自己是個好人的認知，震悚(zhèn sǒng)的同時很難不感慨人性的脆弱(cuì ruò)，但他的精神怎么能在做(zuò)了這樣的事后、眼見這樣割裂的(de)現(xiàn)實??后還不崩潰？他的諸多(zhū duō)神經(jīng)癥是不是一種心理防御機制，一切都僅(jǐn)基于明哲保身的原則全力運轉？這句很(hěn)沒營養(yǎng)的感嘆同時適用于我(wǒ)看《利奧波德城》和《好人赫德》：“人怎么(zěn me)會這樣？”人怎么會這樣堅韌團結(tuán jié)，又怎么能如此冷漠虛偽？而除了(chú le)劇作本身情節(jié)帶來的情感沖擊與(yǔ)思考之外，作為觀眾也很難回避(huí bì)對自身的叩問：若是身處類似(lèi sì)的歷史時期與環(huán)境，我能否堅守(jiān shǒu)自身的道德底線，我是否會為無辜者(wú gū zhě)提供幫助與庇護，我愿意為此承擔(chéng dān)多大的風險？我還會不會記得(jì de)那些比生命更重要的事物，能(néng)不能保證不將它們盡數(shù)舍棄呢(ne)？做真正的好人的代價可能極為(jí wéi)沉重，而赫德這樣的“好人”比普通(pǔ tōng)的惡人更可怕。